神曦生物的创始人陈功注意到,2025 年以来,有更多合伙人级别的投资人来看创新药项目、参加行业会议了。而去年,参加圆桌论坛的很多是投资经理。
不过,投资人虽然开始走动,但当前融资依然艰难。陈功为 A 轮融资已经跑了 20 多个月,资金尚未落地。
另一位创业者花了大半年时间,与二三十家机构交流后仍未完成天使轮,投资人告诉他," 你聊得还算少的,至少要聊 100 家机构,才会有人投资。"
2025 年开年以来,创新药行业的上市公司股价集体走出低谷,接连不断的 BD(主要指药物对外授权)交易催动股市热,超 60 家创新药企股价翻倍上涨。多家在港交所上市的创新药企掀起了新股申购热潮,最高的申购倍数已超 5000 倍。
然而,创新药行业的上市企业只是少数。一家未上市 Biotech(生物科技公司)的创始人对经济观察报表示,他感受到了 IPO 极度火热与一级市场无动于衷之间的强大反差。
2025 年 8 月末,经济观察报面向 27 位 Biotech 负责人和 10 位一级市场投资人开展了问卷调查和访谈。在受访者中,60% 的人认为,创新药一级市场已经走出谷底,但仍然不够理想;33% 的人认为没有太大变化,一级市场仍处在资本寒冬之中。
据医药魔方数据,2025 年上半年,国内创新药一级市场融资事件有 188 起,同比下降 7.4%;总融资额约 15.8 亿美元,同比下降约 24.5%。创新药一级市场总融资额在 2021 年达到 160.62 亿美元的最高点后,一路下行的趋势尚未迎来拐点。
多位创新药企创始人表示,投资人看过之后就没有回信了。而对投资人来说,上一批基金的退出依然承压,新一轮募资变得更难,出手要加倍谨慎。
长晶资本创始管理合伙人喻晶打了个比方:" 台风过后,无论大树还是小草,都不会一蹴而就地长出来,对于新的生态环境需要有个逐步成长和适应的过程。"
A 轮要融 20 个多月
为了完成 2024 年初开始的 A 轮融资,陈功至今还在跑动。他平均每周见两名投资人," 有些投资人说没时间来,我说那我去拜访你吧 "。9 月,他马不停蹄地出现在香港、上海、北京、武汉等地,参加路演和各种会议。
陈功属于典型的教授创业。2013 年,陈功在顶级学术刊物《CellStemCell》发表论文,在阿尔茨海默症小鼠上证明了大脑的原位神经元是可再生的,开创了用原位神经再生技术治疗神经退行性疾病的新领域。2016 年,陈功在美国创办神曦生物,打算把技术用于做药,治疗脑中风、阿尔茨海默症和脑胶质瘤等多种疾病。
陈功认为,中枢神经药物的研发者往往只在小鼠上做实验,失败率高,因此他要先在猴子等灵长类动物身上试验出好结果。由于国内有更方便的试验环境,2019 年,陈功辞去了宾夕法尼亚州立大学的终身教职,回国加入暨南大学。
2021 年,陈功创办了神曦生物中国公司。他请来 " 欧洲基因治疗之父 "RonaldLorjin 出任 CEO、前诺华亚太中东非洲区总裁尹旭东任董事长。从那时起,陈功决心把公司做成 " 中国的大诺华 "。
公司成立之初,每周都有投资人主动去暨南大学拜访陈功。神曦生物快速完成了上千万美元的 Pre-A 轮融资,投资方有凯风创投、元生创投、英诺天使基金等著名机构。2020 年,陈功应京东前副总裁蔡磊的邀请,开始研究渐冻症药物。2021 年,神曦生物还与罗氏子公司做了一笔 1.9 亿美元的 New-Co 交易,开发亨廷顿舞蹈症药物。
2021 年,行业渐渐进入资本寒冬,寒意蔓延到原本的明星 Biotech。2023 年 5 月,神曦生物完成了超亿元人民币的 Pre-A+ 轮融资,当时陈功已经感到很困难," 能完成融资是运气好 "。
2024 年初,神曦生物的脑胶质瘤管线进入临床阶段,陈功开始做 A 轮融资。他原计划在上半年完成,结果全年颗粒无收。为了生存,神曦生物裁员达三分之二。
多家 Biotech 的负责人注意到,最近一两年有不少创始人与投资人共同决定暂停推进管线,尤其是耗资甚巨的临床试验,账上的钱先用来发工资,待融资环境好转再重启项目。但也有投资人认为这会造成 " 两头堵 ":投资人的钱趴在账上无法退出,公司又错过风口,技术会越发落后。
陈功说:" 好在老股东看到我一直在跑,没有躺平,在今年春节前给了我们 2000 多万元的可转债。要不是有老股东的支持,我们可能也就冬眠了。"
2025 年,在猴子试验得出积极结果后,神曦生物的阿尔茨海默症和脑中风两大管线也进入了临床。陈功今年拿到了几份投资意向书,这给了他一些信心和勇气,不过本轮融资的盘子还没拼好。
此外,难以达到的融资条件进一步拉长了融资周期。签投资协议时,陈功经常遇到个人连带条款,他坚决不签:" 出来创业够难了,干嘛把创始人的房子、汽车都搞进去?"
而地方国资背景投资方常有返投要求,即获得投资后,要按投资方要求把一部分资金投入当地的经济活动中。" 比如在当地落地建厂。我说如果给 1 亿元,我可以过去,对方说 1 亿太多了,给你 2000 万,你先过来再说," 陈功说," 我去建个厂,钱就烧没了,我又搬过来了,管线怎么办呢?"
陈功认为,Biotech 把钱花在临床上才有意义," 国资有自己的绩效考核,要返投建厂,有时与我们做药的逻辑可能不太匹配 "。
在经济观察报的问卷调查中,近半年已经完成了融资的 Biotech 约占 7%,89% 的 Biotech 目前正在融资,其中 63% 的 Biotech 受访者认为现在融资进展 " 不太顺利 " 或 " 很困难 ",21% 的企业认为融资进展一般。
有 67% 的 Biotech 受访者认为,融资时遇到的主要困难是 " 专业壁垒高,投资人不理解创新药的逻辑 ",52% 的 Biotech 受访者认为主要困难是 " 融资条件苛刻,如对赌协议等 "。
投资人倾向后期资产
基石资本业务合伙人黄翊玲长期聚焦于医疗健康领域投资,曾投出长风药业、驯鹿生物等企业。她表示,现在会更加关注企业商业化落地的能力,过去看到的很多项目,科学和商业是脱节的。
水大鱼多的时代过去了,投资人的思路也因时制宜。喻晶说,过往很多机构对创新药的布局是学习海外传统模式," 投教授 "" 投 PPT"" 投概念 ",投出许多开放式的、不知终点的项目。现在,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 " 以终为始、以退定投 " 的产业化打法的重要性。
Biotech 明显能感到投资人逻辑的变化。
苏州一家 Biotech 的副总裁注意到,现在只计划什么时候 IND(临床试验申请)、NDA(生产上市注册申请)、IPO 已经不够,还需要给投资人很多论据,向他们论证为何能够达成目标,并给出目标落空后的方案。
更重要的是,实现里程碑的可能性要更清晰。
多位 Biotech 高管对经济观察报表示,他们认为今年之所以能完成融资,关键就在于有了临床数据,从而更好地证明了管线的商业化潜力。
这和许多公司创业之初的情形完全不同。2019 年星眸生物成立时,联合创始人、CEO 才源还在中科大读博,是投资机构主动找到他,表示可以提供资金支持创业。那时候的星眸生物除了想法和小团队之外,一无所有。
9 月 12 日,星眸生物刚刚完成数千万元的 A2 轮融资,主要开发眼科基因治疗药物,其核心产品是全球首个进入二期临床的 AAV 双抗。为了这轮融资,才源忙了两年,他的微信列表已有来自三四百家投资机构的投资人。
2024 年 3 月,星眸生物完成了 Pre-A+ 轮融资,才源感到,能完成融资是因为管线有了一些临床数据," 如果那时候我们还只有动物数据,是肯定拿不到钱了 "。
陈功的经历一定程度上印证了才源的观察。神曦生物拿过 2023 年全国创新创业大赛总决赛生物医药组一等奖,今年又进入全国颠覆性技术大赛的总决赛。多位投资人告诉陈功,项目国际领先,前景很好,但风险比较大,需要谨慎观望。也有投资者称,已将项目提到投资委员会,但经过讨论,还是决定等更多临床数据。
2025 年 5 月,柯君医药完成了 B+ 轮融资,该公司化学研发副总裁陈小五坦言:" 我们能够活下来,可能就是因为管线进临床了,而且进展非常顺利。" 据他介绍,柯君医药核心团队是吉利德 " 制药老兵 ",进展最快的是一款心血管类小分子药物,这款药完全克服了老药的缺点,正在推进美国三期临床试验和中国二期临床试验。
礼邦医药首席科学官肖申注意到,2025 年,投资人最关注的就是药物能否出海,包括在国外开临床、做 BD、在海外上市等,这往往意味着药物即将带来明确的回报。而投资人对早期投资则比较犹豫,除非靶点较为确定、成药性较好。
真正热门的投资标的,是即将进入 IPO 阶段的企业。
潘华是一家待上市 Biotech 的董秘。她所在的公司从年初开始进行最新一轮融资,前期主要依靠自己去找投资机构,几个月后该公司准备去港股上市,这轮融资变成了 Pre-IPO 轮,从五六月开始,越来越多的民营资本主动找来投资。
潘华注意到,因为港股没有突击入股后的 36 个月锁定期,一些民间机构正在搜寻有港股 IPO 意向的企业,有些机构甚至省略尽调,直接盲投,就是想赶在企业 IPO 之前投进去。
退出依然承压
在多位投资人看来,当前一级市场的冷清,与大量资金尚未退出上一批项目有关。在经济观察报采访的 10 位投资人中,有 8 位表示目前退出难度仍然较大,渠道并不算畅通。74% 的 Biotech 受访者认为," 退出渠道仍不畅通 " 是影响当前创新药一级市场投融资热度的主要因素。
一级市场的股权投资有募、投、管、退几个环节。通过退出实现收益,无疑是一次投资活动的终点与目标。
多位投资人注意到,尽管今年科创板五套重启、港股 IPO 开闸,但在 A 股上市仍然不易,港股虽然相对宽松,但全年已有超 300 家企业递表港交所,还需要排队等候。
那些尚未走到上市阶段的企业,处境更难,能接盘的投资人很少。喻晶说:" 在前几年的寒冬中,很多的民间资金走掉了,目前是依靠国资独撑大局,所以现在退出是非常受限的。没人买,就卖不掉,也就形成不了一级股权投资的现金循环。"
多位从业者表示,面对亏损压力,国资通常不愿接手风险较大的非盈利资产。而 2021 年底税收政策调整后,私募机构的有限合伙人进行股权投资,往往需要按 35% 的最高标准缴纳个人所得税,民间资本的投资意愿下降。
退出的焦虑弥漫在整个创投链条中。
许茗是一家知名 PE(私募股权基金)机构的创始管理合伙人,主要做创新药和创新医疗器械投资。他所在机构的人民币基金有一半正在退出过程中。
尽管基金尚未到期,国资 LP(有限合伙人)已在给许茗施压,从去年 8 月到现在,许茗接待了三次审计,这是以前很少遇到的。" 审计有两个层面,第一,国家和省级的审计机构来审计 GP(管理合伙人),作为他们管理国资母基金的一种方法,前几年不多。第二,国资母基金为了尽快退出,也增加了对 GP 的审核和干预 "。
许茗理解,国资 LP 也面临来自监管方的压力,比如国资委和发改委。尽管成都、广州、武汉等多地都出台文件,容许国资出现一定程度的亏损,但许茗认为这并非全国性的政策,避免亏损仍然是国资基金管理者工作的重中之重。
他听说行业里有些国资 LP 跳过 GP,直接穿透到被投企业进行管理,或去执行、追索、要求回购。因为公司法赋予了股东查账的权利,也有一些民资 LP 为了顺利退出,不停地要求看资料、做调研。
在依然严峻的退出压力下,许茗穷尽了一切可能去帮助所投公司募集资金:" 现在比较流行所谓‘资产上链’,我们也积极与已经做出这些动作的上市公司以及香港券商沟通。"
一些机构与公司正在尝试新的退出方式,包括时下火热的 BD 交易。
博羚资本是一家为 Biotech 和大药企寻找 BD 交易机会的平台,该机构高级 BD 总监贾心语说:" 现在有些投资协议会约定,企业如果通过 BD 拿到款项,要按照股权比例与投资机构分成;如果不直接分现金,就要提高老股东的股权比例。"
贾心语注意到,以前的投资协议中几乎不存在 BD 条款,这种现象是去年开始出现的,虽然仍然不到 10%,但今年以来在变多。
许茗并没有尝试这种模式。他认为 BD 作为退出方式,只能是部分退出," 有同行和我抱怨,去年有 10 个项目有 BD,分到钱的有两个,实现完全退出的只有一个 "。
基金的退出与募集,是环环相扣的关系。许茗去募资时,"LP 往往第一句话就说你的 DPI(投入资本分红率)是多少,你的退出情况到底好不好?这是很现实的问题 "。
许茗所在机构曾参与多只地方国资基金的遴选,也收到了国家一些大型母基金的邀请,正在进行新基金的初步首次募集。他感到募资的难度在加大,这主要源于国资母基金的一些倾向:
第一,国资母基金越发注重穿透管理,大量地方母基金的首笔或大额资金,会优先给当地国资委或相关 GP。" 十几年前我们去答辩,完全是陌生答辩,评估的是行业经验和团队能力。但现在很多都是评估 GP 手头的项目,或者 LP 对项目的控制力 "。
第二,国资母基金越发重视 CVC(企业创投)模式,也就是说,要先有一家行业内的大企业作为子基金的主要投资人,母基金再跟投。这样的好处是,能确保投资方向贴近产业需求,降低投资活动的风险。但许茗认为,CVC 的模式会让母基金的运作更像银行," 银行不会雪中送炭,最多是锦上添花,这也是创新企业面临的困境 "。
在经济观察报采访的 10 位投资人中,有 6 位认为当下募资比较困难。在融资困难的背景下,78% 的受访 Biotech 决定 " 优化内部管理,降低运营成本,缩减开支 ";超过 66% 的受访 Biotech 正积极开展 BD 合作,并将 BD 视为主要回款渠道。
未来可能青黄不接
" 去年开始的大量的 BD 交易,主要还是因为前几年的储备。这一批交易出去后,后面可能马上面临青黄不接的局面," 新领先(北京)医药科技董事长陶新华认为," 青黄不接的原因,不在于技术,而在于投资不足。"
新领先是一家 CXO(医药外包)公司,同时也做创新药投资。陶新华在找项目时发现,创新药爆发的领域比较集中,出海热度最高的是 ADC(抗体偶联药物)、GLP-1 靶点药物,市场已经接近饱和;然而,对于基因疗法、AI 药物筛选、小核酸药物等更先进的赛道,资金的投入明显不足。
医药魔方数据显示,2025 年上半年,在基因疗法领域,国外有 15 起融资事件,国内有 11 起融资事件;但国外的融资总金额为 7.2 亿美元,国内仅 0.6 亿美元,相差 12 倍。
陶新华认为,2021 年及之前的投资虽然 " 大水漫灌 ",但覆盖的范围大,总能长出好苗子。" 从 2022 年到 2025 年,初创公司基本都拿不到融资。尤其对于基因编辑、小核酸等赛道,我们的起点和全球是差不多的,但创新的窗口期一过,技术就会落后了 "。
在 10 位受访的投资人中,有 9 位表示目前投资环境有一定好转,但他们仍保持谨慎。受访者普遍认为,创新药在二级市场的热度,还需要时间传递到一级市场。" 就像大池塘的水满了,可能才会有小池塘的水。" 黄翊玲说。
她认为,创新药一级市场要进一步回暖,有两个关键因素:其一,政策和发行环境的进一步改善,向市场提供更稳定的预期;其二,投资人需要看到创新药企业在二级市场上受到追捧、有一级市场投资人获取了高回报,这会反向刺激他们进一步加大对创新药企业的投资,从而形成良性循环。
峰瑞资本管理合伙人沈炯希望,能有更多市场化资金在二级市场上获得丰厚回报后,回流到一级市场,推动真正的早期创新。
他说:" 我们现在看到的繁荣,是七八年前种下的。未来十年的希望,就取决于我们现在能种下怎样的因。" 他认为,接下来应该更加重视知识产权,不只是在法律层面,更需要有尊重知识产权的社会氛围。
沈炯也有种隐忧:现在创业者少了,投资的逻辑也从投公司变成投管线。他认为,投资还是应看重创始人的精神——不畏艰险、不怕风险地往前走,长期看来,这种精神才是支撑行业真正繁荣下去的核心。
(应受访者要求,文中潘华、许茗为化名。本报记者张英、张铃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