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 Anthropic 2025 年 9 月宣布全面禁止中国公司控制的实体——包括其在海外的分支机构使用 Claude AI 服务时,外界普遍将此解读为中美科技竞争的又一例证。然而,梳理其时间节点、目标选择和执行方式,一个更清晰的脉络浮现:这并非孤立的基于地缘政治的决策,而是 Anthropic 在 AI 编程领域一系列强化控制手段的延续。
这一系列以 " 封锁 " 和 " 排他 " 为底层逻辑的强化控制手段,既有商业逻辑的驱动,也有 CEO Dario Amodei 个人特质的深刻影响—— " 中国元素 " 固然能让他的反应变得更加强烈和情绪化,但他对技术控制权的强烈渴望,过于强大的个人 ego 和 " 安全祭司 " 的微妙心理也非常值得观瞻。
在生成式 AI 的诸多应用场景中,Anthropic 选择了 AI 编程作为其核心战场。这一选择带来了显著的商业回报。
作为世界上最强大的大语言模型公司之一,Anthropic 的增长很大程度上要归于其在编程领域的强大实力。它的编程助手 Claude Code 正在飞速占领市场。2025 年 6 月以来,Claude Code 的周下载量暴增 6 倍,达到 300 万次;其年化收入已超过 5 亿美元,使用量 3 个月增长了 10 倍以上。
与 OpenAI 更多依赖消费者市场的策略不同,Anthropic 从一开始就将企业级服务 —— API 销售作为其主要收入来源。在 Claude 3.5 推出之后,Anthropic 日益将商业的重心迁移到 AI 编程上,进而推出了独立的编程产品 Claude Code。
这种技术优势让 Anthropic 成了 AI 编程领域的 " 神 ",它继而体现了对整个 AI 编程技术生态的神一般的主宰欲。
Anthropic 对中国没客气过,但它不只是对中国公司不客气。在对中国实体实施限制之前,Anthropic 已经在 AI 编程工具生态中进行了多次战略性干预。
2025 年 6 月,Anthropic 在几乎没有预先通知的情况下切断了 AI 编程公司 Windsurf 对 Claude 3.7 Sonnet 和 Claude 3.5 Sonnet 模型的直接访问权限,只给了 5 天的提前通知期。与其说是商业考量,倒不如说是一种 " 我是主宰者 " 的权威宣示。
原因即是彼时甚嚣尘上的 OpenAI 即将收购 Windsurf 的传闻。一旦 Windsurf 被 OpenAI 收购,其 " 模型可选 " 标签就变得尴尬。Anthropic 的反应迅速而残酷:彻底断掉 Windsurf 对 Claude 系列的访问。在 5 月底 Claude 4.0 发布当日,Windsurf 是少数完全无法接入的 AI 编程玩家,当时连中国公司都可以。
Anthropic 对 Windsurf 的封杀间接叫停了 OpenAI 的收购计划,也给 Windsurf 最终被低价出售给 Cognition 送上了一道催命符。如果 OpenAI 控制的实体间接掌握了 Claude Code 的大量 API、数据和开发工具,Anthropic 不能接受。
它事关数据控制权。如果 Windsurf 被 OpenAI 收购,那些流经平台的 " 元数据 " ——用户如何使用 AI 编程、遇到什么问题、有哪些需求,这些数据才是训练下一代模型的真正财富。
这当然突破了 Dario Amodei 本人的心理防线。想让 Amodei 在中国 AI 相关的议题上破防本来就挺容易——我们已经用 DeepSeek 的成功验证过他那颗停留不了一只蝴蝶的脆弱心脏了。更何况,DeepSeek 只是一个长远的挑战和威胁,而更具现实感的挑战,是来自中国科技巨头们在 AI 编程领域的全球野心。
那么,对 Anthropic 现实影响最大的、也是正在大张旗鼓地发生的,是中国的科技巨头正在公开使用最擅长编程的 Claude 的模型能力,推出它们自己的 AI 编程产品——
字节跳动的 Trae,集成了 Claude 4 和 GPT-5 等主流 AI 模型(国内版为豆包大模型和 DeepSeek 模型),完全免费使用,还即将在旧金山湾区举办它的 AI 编程黑客松活动。
腾讯的 CodeBuddy 提供了目前最新且主流的 Claude-4.0 Sonnet、Claude-3.7 Sonnet、GPT-5、GPT-5-nano 以及 Gemini-2.5-Flash 和 Gemini-2.5-Pro 模型。
阿里巴巴的 Qoder 接入了 Claude、GPT、Gemini 等最新大模型,并围绕上下文工程能力进行了全方位升级,官方宣称其 AI 编程能力已比肩 Claude 4.0。
在中国三大科技巨头都完成了 AI 编程产品布局(都接入了 Claude)的第 13 天,Anthropic 祭出了针对中国控制实体——包括它们注册在新加坡和美国等地的分公司的销售禁令。
中国科技大厂在 AI 产品布局上向来彰显着极强的现实主义:自研的基座模型固然重要,但在 AI 产品一侧,它们从不忌讳接入最先进的模型 —— 尤其是来自硅谷顶级的模型。最新进的模型意味着最好的效果,以及可能是最好的产品。
对极度熟稔流量和用户规模运营这套的中国科技大厂来说,它们需要好的 AI 产品获得用户和流量,占领用户心智和尽可能大的市场规模。在 AI 编程这个赛道,如果没有任何限制,它们当然会优先选用 Claude。
它们甚至可以基于 Claude 创造出更好的编程产品。如果没有自己的模型,AI 编程其实是一个没什么壁垒的赛道。它的最头部玩家 Cursor 有着 3 亿美元的 ARR (年度可转化收入)和近百亿美元的估值,但在 Anthropic 强化了 Claude Code 业务之后迅速与 OpenAI 变得亲近了起来。Cursor 的 40-50 名员工挤在旧金山的一座 house 里没日没夜两天更新一个版本,唯手快耳,没别的壁垒。
而更好的 AI 编程产品拼到最后,就是工程效率以及运营能力——这偏偏是已经被验证过的中国科技公司的长项。它们完全可以在产品化上比 Claude 做的更好——用 Claude 的模型。
中国本来就有着世界上最庞大的软件工程人口(几百万),它们都是 AI 编程的用户和潜在用户,还有数以百万计的互联网生态从业者都可能成为 AI 编程的重度用户,而中国科技大厂们推出的 AI 编程产品还在进军全球市场。
如果你是 Anthropic,你是什么感受,被中国科技巨头 " 偷家 " 还直接跑到家里上桌吃饭,是一种怎样的体验?
以 Dario Amodei 对中国 AI 议题本来就很容易破防的心态来看,再想想 Anthropic 对 Windsurf 也不手软,怀疑 OpenAI 蒸馏了它的数据就直接切断 API 访问权限的做派,它再度以价值观和安全为名,升级对中国公司控股的主体的接入禁令,就容易理解了。
天天盯着用户在用 AI 编程干些什么,有什么需求,就很容易察觉到过去一两个月微妙的变化(你大可以问问同时用 Trae 和 Cursor 编程的人,哪个体验更好)。
中国公司控股的海外主体多如牛毛,Anthropic 想逐一排查太难了——因此更有理由认为,它真正冲着的,就是那些浮于表面、显而易见的中国科技公司,尤其是巨头。
我其实非常好奇:Anthropic 内部到底有多少人在每天盯着中国 AI 的进展?它的另一个联合创始人 Jack Clark 是硅谷核心圈最早公开发现 DeepSeek - V2 模型创新独特性的人,而 DeepSeek 的进一步成功又显然刺激到了他们,进而呼吁对中国芯片出口进行更严苛的管制。
比起其它硅谷公司,Anthropic 对中国 AI 发展的每一个动作反应似乎更快,对抗也更激烈。
Anthropic ——准确地说,是它的联合创始人和 CEO Dario Amodei,是一个非常有趣的矛盾复合体标本——
一方面,他以救世主般姿态描绘 AI 将如何治愈疾病、消除贫困、赋能人类,他声称打造的是一台 " 充满爱意的机器 " ( The Machine of Loving Grace),用 AI 表达着对人类的爱。
另一方面,他用 AI 对金融、法律、咨询和行政等岗位进行了冷酷的死亡宣判,对可能因此丢失工作的人并无太多怜悯和同情之意;对 OpenAI 和 Windsurf,他下手也挺狠;对中国 AI 公司更不必说——如果那不是恶意和恨意,是什么?
一个对人类有博大而深沉的爱的人,大概率不会以意识形态和 " 国家安全 " 这样的标准划分这个世界上的人类,而更倾向呼吁普世意义的和平,消弭各种形式的热战争和冷对抗。
一个对人类有博大而深沉的爱的人,大概率对商业竞争有极强的包容性,厌恶排他、封锁和打压,而不是近乎痴迷地屡屡祭出这些手段——无论对本国还是 " 特定国家 " 的对手。
一个对人类有博大而深沉的爱的人,大概率也具体爱每一个人,关心他们近在眼前的安全、福祉和公平发展的机会,而不是像 Dario Amodei 展现出来的那样,爱得很抽象,恨得很具体。
什么人爱得抽象,恨得具体?那些以 " 祭司 " 自居,以崇高的名义,试图主宰他人命运,剥夺他人机会的人。
我觉得 Dario Amodei 是真相信自己是 "AI 安全祭司 " 的,Anthropic 就是 AI 界主管安全的神。确实,可能也没人比他更懂 AI 安全了,他有着很强的 AI 技术 ego。毕竟他声称自己是最早发现 " 缩放定律 "(Scaling Law) 的那个人——在 " 中国实体 " 百度工作期间,也曾是 OpenAI 安全议题的一道关键防线。
但当他带着这种 AI 安全的 " 圣徒 " 之心出走 OpenAI,创办另一家商业化的 AI 公司 Anthropic 之后,他对任何挑战者和竞争对手祭出封杀大棒或呼吁国家意志予以封禁的时候,他都告诉世人和自己:这是为了 AI 的安全和人类的福祉。
我觉得他是真信了。谁能怀疑一个一方面如耶利米般哀哭,以近乎诅咒的精确度预言 AI 将带来的大规模失业和社会动荡,另一方面又如以赛亚般展望未来,描绘 AI 治愈一切疾病、消除贫困、带来 " 充满爱意的机器 " 的千禧年愿景的人不是 AI 先知呢?
其实,Dario Amodei 是 " 因为相信,所以看见 " 的真正践行者:因为他相信自己是主宰 AI 安全的神和 AI 的先知,故而他看见的一切对 Anthropic 的潜在威胁,以及对他强大的 AI 技术 ego 的挑战,都是对人类 AI 安全的威胁。